Pushing the Envelop - how the local theater can go further 一大步,一小步——香港劇團怎樣可以行得更遠

作者:張秉權

發表日期:2006 / 11

藝術範疇:戲劇

發表平台名稱:《瞄》

發表平台類別:報刊

主題:文化政策與行政

 

十月初在沙田大會堂文娛廳看了一場不那麼矚目、也不算成熟完整的演出,但這演出卻在各方面都把戲劇的元素與魅力發揮得很好,甚至可以為香港戲劇怎樣進一步突破瓶頸(見上期專文)帶來啟發,那是由無言天地劇團(Theatre of the Silence)主辦及製作的《詩詞狂想曲》(A Fantasia of Poetry)。

 

在細小的場地,五位演員用盡多種舞台手段,把十多首由古典至現代至自行創作的詩歌,演繹得滿有趣味。由於他們之中的四位都是聽障人士,演出不得不以倚靠身體語言為主,而唯一的健聽女演員(禤思敏)(Huen Sze Man)除以嫻熟的手語與肢體表演融入演出外,在適當時候也擔任唸詩和解說的工作。她出入於戲內戲外之間,既是一般觀眾與作品的橋樑,也賦與演出更寬廣的自由與彈性。

 

無言天地劇團於2000年成立,多年來演出不斷,且因為一再接受不同藝術家的指導,又在世界各地巡迴演出,經驗漸趨豐富,其表演已愈見成熟。就以《詩詞狂想曲》為例,他們在較淺小的舞台上,僅以四塊可分可合或正向或背向的景片,便建構出藏書角或無限天地的觀感,完全發揮了切合作品需要的簡約美學。禤思敏的唸誦當然有助於解說,但也不會消極地只為演出簡單作註,而能積極地成為詩詞美的組成部分。更由於「美」主要來於演員流暢自如而充滿自信的手語,以及漸趨熟練豐富的肢體語言,其形象性強之長與達意模稜之短恰能互補,形成讓觀眾足以馳騁想像的空間,整個演出因而滿有詩意。這種詩意,甚至保持至劇終了,邀請部分觀眾上舞台一起玩的時候。我看的一場,一位外國觀眾被邀上台,跟隨演員指導的簡單動作玩燒鞭炮、玩接紅封包,便是雖嫌生硬而仍見情味的例子。

 

這種詩意,不是一下子能創造出來的,劇團過去的作品多偏向敘事成分,但正如上文所云,由於倚靠的不是口頭語言而是肢體語言,很能逗人想像。印象最深的,是他們2004年在加拿大渥太華「國際戲劇/劇場與教育會議」(The 5th International Drama/Theatre and Education Association World Congress)期中的專場演出。各演員準確而幽默的表演,把旅客遊港的見聞表演得充滿趣味,使人看得興致勃勃。謝幕時,不同國籍的觀眾都起勁鼓掌,而演員們則引導觀眾舉起兩手輕搖——這是聾人表示欣賞的動作。數天之後大會舉行閉幕式,劇團應邀演出片段,同樣博得台下一片熱烈反應。演出完了,台下眾人紛紛起立,也紛紛舉手輕搖。那是我無數劇場經驗中最難忘的溫馨場面之一。

 

原來「無言」這一般情況下的表達上的缺陷,會化成更能觸及心靈的強項,足以把表演的力量伸展到全世界!

 

所以,事情是可以轉化的,傳意與表演媒介的巧拙原來不是一成不變。關鍵在能否恰當地把握其內在特點並有效發揮。

 

孔子說:「言而不文,行之不遠。」這「文」,是文采的意思,既可解作包裝,也可詮釋為藝術技巧。「無」,既是無言天地同人所擁有的「言」的本質屬性,適當地駕馭它,把肢體技巧發揮得好,便是其成「文」之道,便能化無為有,寓有於無,「無」便反過來成為它的優勢。作為香港舞台劇主流的粵語「話」劇,其方言性質長期以來被認定為只能偏處南國一隅,是否也可作如是觀?若能從同樣的辯證角度看,只要恰當地發揮「粵」「語」之長,「偏」可以化為「正」,可以從根本上泯滅「偏」與「正」的界限,而能面對更廣大的觀眾。

 

事實上,一些劇團近年的成功經驗,正為這個看法提供了有力的佐證。我近年來既在東京看過劇場組合(Theatre Ensemble)演出《兩條老柴玩遊戲》(The Game),也先後在北京看過香港演藝學院戲劇學院演出《菲爾德》(Phaedra)和香港話劇團演出《傾城之戀》(Love in a Fallen City),其語言都是粵語,但都征服了非粵語區以至非華人區的觀眾。現場字幕當然有助觀眾理解劇情,《傾城之戀》甚至有(梁家輝與蘇玉華的)明星效應。但是更重要的,顯然不只在這些,而在各個演出擁有的魅力,這就是它們獨特的「文」。

 

《兩條老柴玩遊戲》中有大量的形體語言,其往返重複的片段絮語與稍經變調的語音,在詹瑞文與甄詠蓓仔細經營的節奏控制之下,也充份發揮了粵語的音樂性。《菲爾德》由於導演鄧樹榮把風格抓得緊而準,無論演員表演與舞台視覺聽覺效果都非常純粹乾淨,從而使演出具有強烈的節奏與飽滿的激情,其整體的舞台語言是充滿張力的。《傾城之戀》則是借歌用舞,讓導演毛俊輝把白流蘇這女性的視點既解拆又延伸,使一個出入於通俗與高雅之間的張愛玲,在同樣一個既隨俗又能言志的劇場形式中,得到復活。三劇同樣都是精采的「粵」「語」劇,我的意思是,它們都發揮了「粵」地藝術家的特色,在舞台上創造不拘一格的「語言」,把「文」的可能發揮得淋漓盡致,故能打動異地的觀眾。這就是藝術的力量。

 

因此,要進一步突破瓶頸(承接上期專文所論),把本地的表演藝術推到外地,不必只強調視藝、音樂、舞蹈等的優勢,也不必急於提出只應倚仗身體語言或多媒體元素,也不必以為必須多用歌曲才能與觀眾溝通。凡此種種當然都會帶來方便,索性以普通話或英語演出更是一種不錯的選擇。然而,作為本地主流的粵語戲劇,實在不必自居拙鈍,而自甘局處香江。

 

建設廿一世紀的香港藝術,必須要突破地域的觀念。我們一定得衝破七百萬人的限制,面對更廣泛的潛在觀眾。先是珠三角,然後是包括台灣甚至新加坡的大中華文化圈,最後,從亞洲到全世界。回歸之後,這個寬廣的思維更是自然而急切的。而要讓異地觀眾接受我們的作品,包括似乎在先天上最受局限的粵語劇,問題看來只在我們怎樣看自己。

 

怎樣使演出更卓越?怎樣在演出中發揚強烈而可觀的香港風格?當然,怎樣也做一些必要的調整?我們的「文」搞得好了,它自然可以「行遠」。

 

行遠了,觀眾多了,演期長了,於是,作品也能擁有更有利於成長的時間與物質條件,而可以更趨成熟與卓越。這是另一個因果關係。

 

這個值得我們深思的策略性問題,從另一角度看,也跟西九龍文娛藝術區有關。這個區面對的當然不只七百萬人。然而,香港的七百萬人卻又必然是它的首選對象。因為,任何遊客都不會只樂於看一些只為他們而演的「旅遊節目」。而且,更重要的是,上述的強烈而可觀的香港風格,必得在香港觀眾群中自然而然地形成,才得有機,才得健康,才是有源的活水,足以生氣盎然,打動觀眾。在建設西九計劃的時候,怎樣思考、珍重並發揚香港藝術的特點,也是個大問題呢!

 

討論作品及場次:

討論對象:無言天地劇團、劇場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