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偉詩
2017 / 04 / 29 | |
《文匯報》 | |
每個學期的戲劇評論課上,我都講授進劇場的劇場美學。從《魚戰役溫柔》《蛻變》《五千薔薇》《黑鳥》《樓城》《安蒂崗妮》《日出》《玩偶之家》到《白屋》,進劇場都在相對跨文化、多元文本資源的創作基礎上,展示出香港獨有的雙語劇場詩化氣質。及至2014年的《演員運動2014——契訶夫的花園》(The Actors Lab)(按:這是一項以探尋演技為主軸的戲劇計劃,通過演員「非以排練演出為目的」的聚集,單純地鑽研演技,並以自由形式演繹《海鷗》作結),爾後進劇場的創作面貌,似乎出現微妙的變化。所謂「微妙的變化」,主要是進劇場主創人,開始着力/傾力探索演者與文本之間幽微曲折、鑽進神經末梢的感通,演者彷彿可以隨意貫穿戲劇文本,悠然來去。這一切,都出現在進劇場於2015展演的Sarah Kane《4.48精神崩潰》讀劇沙龍、2016年大放異彩的《莎拉肯恩在4.48上書寫》和2017新作《伊底帕斯 The Oedipus Project》。這些新作品,較遠離過往若干演出中,有意識塑造角色的做法。當中所追尋的大概是演者的第一身,咀嚼文本、穿越文本、進出文本、最後與文本彼此圓融。既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說起來很玄,單看《伊底帕斯 The Oedipus Project》的開端已見端倪。前半部大有《魚戰役溫柔》的情志。小屋中昏黃的燈光,輕柔的音樂,陳麗珠(伊底帕斯)彷彿聽着紀文舜宣示着她的命運,李鎮洲揮舞着黑色膠枱布材質的大旗,我們在地表浮沙上作壁上觀。希臘神話故事中Icarus 的翅膀,乘着光影從陳麗珠手上飄到紀文舜的背上。陳麗珠似是演着伊底帕斯王,李鎮洲在矮牆上寫着曾灶財字體的「國/皇后」,似是瘋癲地嘲笑着殺父娶母的伊底帕斯王。中段李鎮洲在屋外倏忽襲來,是盲人先知又是命運,在山雨欲來的晚上串演「命運來敲門」。神來之筆則是陳麗珠和紀文舜分別問觀眾:「你地求先驚唔驚呀?好驚呀可?求先真係好黑呀?果個人無頭架,得個嘴郁吓郁吓架咋!」現場觀眾竊笑不已,他倆乾脆選上一位觀眾,跟他閒聊,聊夢境聊他的瑣事。後段李鎮洲陳麗珠直接大喊對方的名字:「陳麗珠!」「李鎮洲!」,兩人便在觀眾前坐下小酌,把酒談心。最後紀文舜唱歌,拋開伊底帕斯王故事中的宿命、盲動、贖罪、流血、無語問蒼天,再次讓觀眾回到序幕最初的溫軟窩心。
《伊底帕斯 The Oedipus Project》的演繹看似平淡,甚至與原故事相當疏離,其實與2016的《莎拉肯恩在4.48上書寫》一脈相通。Sarah Kane《4.48精神崩潰》的文本本來就意識流化,陳麗珠在觀眾進場時彈着鋼琴,在樂隊演奏中拿着米高峰唸誦台詞,彷彿不斷提醒着觀眾:「我準備演戲了/我在演這個劇本。」《莎拉肯恩在4.48上書寫》的舞台設定就如時裝表演的天橋,橫陳在兩邊觀眾之中。它的地面是不鏽鋼材質、牆壁由瓷磚砌成,女主人公說到激動處把句子寫在不鏽鋼地板,或朝瓷磚牆上把玻璃杯砸得粉碎。在不同段落中,爬上鋼梯用咪或倚在牆壁上向倒吊咪說白,均為整體的情緒狀態和戲劇氛圍,沉溺中帶來變化。最後白牆泣血,如泣如訴地回應了Sarah Kane 對生命的絕望嘆息。
《莎拉肯恩在4.48上書寫》在演出末段,陳麗珠扔掉劇本任由紙張散落一地,又要求一位現場觀眾宣讀劇本文字,然後她再對觀眾讚賞或笑鬧一番。這些「in & out」,如同《伊底帕斯 The Oedipus Project》中的「in & out」。進劇場所做的是要跟原故事、原劇本對話,整個演出形式,對一板一眼的「演」不感興趣,核心使命是要找出文本的主題因子,再跟它美妙交流。進劇場甚至不追求超越文本,直指文本與人心的戲劇方式「結合」。正如陳麗珠在《伊底帕斯 The Oedipus Project》場刊中的自白:「仍然感到劇場的聚首,何其神妙,在彼此從生到死的時間上,建造另一個時間和空間去共同經歷一些作為人的處境和心路。衷心謝謝你的到來,伊底帕斯是我和紀文舜從十年前開始想要發展探索的故事,直至這年春天一切被成就了....。」
我們就在地表浮沙上,看着進劇場,綻放着這朵春天的花。
討論作品:《伊底帕斯》
演出單位:進劇場
地點:牛棚空地12號練習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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