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焯桃
2016 / 05 / 29 | |
《明報》 | |
上周日閉幕的第69屆康城影展,競賽電影佳作之多乃近年僅見。另一方面,少數劣作的惡劣程度也使人大開眼界。每年英國的《銀幕》(Screen)雜誌都邀請十位(主要是英美歐)影評人為參賽片打分數,從0分到4分不等。今年竟同時打破了有史以來的最高及最低紀錄——最高的是德國女導演瑪倫艾德(Maren Ade)的《爸不得妳快樂》(Toni Erdmann),總平均分為3.7分;最低的是辛潘(Sean Penn)導演,查莉絲花朗和查維亞巴頓主演的《最後的臉容》(The Last Face),竟然只得0.2分!
儘管筆者對《爸不得妳快樂》被推崇備至不無保留,但其雅俗共賞足使它迅被捧成金棕櫚獎的大熱門,結果卻一無所獲。21部參賽片中,只有三部的平均分低過2分(合格分數),而以1.4分敬陪末座的《不過是世界末日》(It's Only the End of the World),竟獲頒僅次於金棕櫚獎的評審團大獎!
從來康城評審團的選擇與影評人的總有出入,卻從未見過今年這樣各走極端。上述評分表裡分數明顯領先(2.9分至3.7分)的六部影片,只有一部《畢作虧心事》(Graduation)獲最佳導演獎(還要與人平分獎項),其餘全部不獲評審青睞。在頒獎禮後的記者會上,評審照例對某片為何沒有得獎的提問守口如瓶,但從多番提及他們有熱烈爭辯看來,得獎名單極可能是一個盡量滿足最多評審(讓其心頭好有獎可捧)的妥協性結果,主席佐治米拿(George Miller)只是努力做好這個協調的角色。
本來這也是評審團制度的常態,分別只在「分豬肉」時,有沒有一個全局的觀照,有沒有考慮個別獎項的得主是否令人信服。今年的評審團顯然對此掉以輕心,原因可能是其中的強勢成員太過自以為是。像記者會上頻頻搶答的當奴修打蘭(Donald Sutherland),在被問及《羅剎大媽》(Ma' Rosa)的 Jaclyn Jose 獲最佳女主角獎,不少影評人皆認為她只有配角戲份時,竟然一開口便說「影評人都錯了!」
康城評審團的組成經常被人詬病,演員的比重愈來愈高(紅地氈的考慮),專家學者的參與愈來愈少,近年甚至連導演成員也愈趨年輕化。這種種趨勢的共通點,便是評審多數平日看片不多,對世界影壇涉獵有限,因此容易少見多怪。堅盧治(Ken Loach)的《我,不低頭》(I, Daniel Blake)明明主題先行,對制度的批判和對窮人的同情黑白分明,儘管誠意可嘉及富時代意義,藝術深度和層次皆有不足。但評審團還是把金棕櫚獎頒了給他,很可能他以前的佳作都沒有看過。阿斯加法哈迪(Asghar Farhadi)的《伊朗式遷居》(The Salesman)是另一個大贏家,連奪最佳編劇及男主角二獎。看來評審多數沒看過他更渾成的《伊朗式分居》(A Separation, 2011),才會有驚為天人之感。
當然還有另一個因素,便是作為半個普通觀眾,特別容易受傳統的敘事手法打動,為「有意義」的主題信息(而非藝術形式的創新)而動容。記者會上當奴修打蘭對「身處富足的康城而嘉許匱乏題材的電影」的提問嚏之以鼻,卻無法使人釋疑——這班養尊處優的評審,對第三世界的苦難或弱勢群體的困境大感同情,本是自然不過的事。去年以斯里蘭卡政治難民為題材的《流離者之歌》(Dheepan, 2015)爆冷奪冠,今年便輪到寫英國失業工人被官僚制度玩死的《我,不低頭》了。菲律賓貧民窟背景,寫小市民被貪污警察迫害的《羅剎大媽》爆冷分得一個影后獎,也可作如是觀。
為《不過是世界末日》辯護的拉斯洛尼美斯(László Nemes),只拍過一部《天堂無門》(Son of Saul, 2015),就奪得去年的評審團大獎,當時薩維杜蘭(Xavier Dolan)正是評審之一。這回他當上評審,真可謂禮尚往來了。年輕評審特別容易受落炫耀的風格、敢作敢為的作風而惺惺相惜。這也許亦是安芝亞雅萊(Andrea Arnold)的《美國甜心》(American Honey)獲垂青,第三度奪得康城評審團獎的一個原因。但另一方面,占渣木殊(Jim Jarmusch)含蓄雋永,充滿細水長流日常詩意的《柏德遜》(Paterson)備受冷落,也便毫不稀奇了。
基斯頓孟祖(Cristian Mungiu)的《畢作虧心事》中,女兒考試前被性侵,父親為求她的英國留學計劃不致受阻而豁了出去。兩難處境下的道德反省,是羅馬尼亞新電影典型的路數,孟祖的場面調度依然不凡,卻由《4月3周2日:墮胎日記》(4 Months, 3 Weeks and 2 Days, 2007)的凌厲轉為沉穩。反觀影展首天亮相的另一部羅馬尼亞片《耐人尋味的追悼晚餐》(Sieranevada),除一頭一尾外,全片長近三小時皆在一個住宅單位內發生。主角夫婦在亡父去世四十天後回家參加悼念儀式,母親弟妹之外加上姨媽一家五口共11人(再加上四名親朋),在飯廳、廚房、睡房及廁所之間出出入入,無懈可擊的長鏡頭調度已是大師手筆。對話從國家大事到個人恩怨,政治、社會、宗教無所不包,處境荒誕之餘又有「盡付笑談中」的豁達,簡直是史詩格局的家庭倫理片。可惜以《無醫可靠》(The Death of Mr. Lazarescu, 2005)成名又再創新境的基斯蒂培訏(Cristi Puiu),運氣不及侯孝賢(去年評審有高安兄弟及戴托羅)或舍蘭(前年評審有珍甘比茵和賈樟柯),同鄉孟祖獲獎他卻空手而回也徒嘆奈何了。
最後壓軸亮相的《烈女本色》(Elle),本來是影展一個完美的句號,如果頒獎禮不是那麼荒腔走板的話。同是以性侵為起點,《伊朗式遷居》和《畢作虧心事》其後的重點都落在男性(丈夫/父親)身上,《烈女本色》的伊莎貝雨蓓(Isabelle Huppert)卻非單純的受害者,影片也不是老套的女性復仇戲,而是藉此深入探討女性的情慾和心理。保羅韋浩雲(Paul Verhoeven)徹底顛覆了觀眾對「強姦」固有的理解,完全不落公式的窠臼,懸疑驚慄之餘更充滿幽默感,雨蓓高度傳神的演出簡直可以「抵死」兩字來形容。
可以想像,這樣一部注定引起爭議(甚至女權主義者憤怒)的「強姦喜劇」,稍有政治正確忌諱的評審都會避之則吉。但對筆者來說,《烈女本色》最能符合金棕櫚獎「雅俗共賞」的要求。以下是個人最理想的得獎名單:
金棕櫚獎:《烈女本色》
評審團大獎:《耐人尋味的追悼晚餐》
最佳導演:基斯頓孟祖(《畢作虧心事》)
最佳編劇:阿斯加法哈迪(《伊朗式遷居》)
評審團獎:《柏德遜》
最佳女主角:桑妮亞貝嘉(《不遷不拆水瓶座》)
最佳男主角:彼得西蒙尼卓(《爸不得妳快樂》)
討論主題:評審團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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