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紮歷史,以其臍帶

作者:盧偉力

發表日期:2013 / 02 / 28

藝術範疇:舞蹈

發表平台名稱:《信報》

發表平台類別:報刊

主題:自選藝評

 

人病了要就醫,一方水土病了呢?整個時代染病呢?「多空間」在「香港醫學博物館」及其前地、周邊等十多個空間展演的環境舞蹈(Environmental Dance)《身體戰場——身體、空間與身份V》立意要我們思考的,似乎是超乎身體的病。醫病過程所指涉的權力關係,在不同身體裝置(body installation)建構之下,有明顯現實喻旨。

 

「香港醫學博物館」前身是1906年成立的「細菌學檢驗所」,位於太平山區大鼠疫(1894)災場的附近,有百多年歷史,現為法定古蹟。它是香港第一所專為醫學化驗而設計的建築物,標誌着當時英國殖民地的統治已走向穩定。回歸十六年在這裏環境舞蹈,自然讓人有政治歷史聯想。

 

舞蹈由普慶坊石階開始,「多空間」藝術總監馬才和幾乎赤裸身體,由下而上,一級一級艱辛地滾爬。他肢體僵硬地擺動,神情不忿不甘,能量似怨似怒,不掩憤激。他是病者,更是控訴者。

 

三大布局

 

一個空間病了,甚至是一段歷史受傷了,當馬才和在地上掙扎向上時,一位穿白色麻質病人衫褲的女子,竟要把「香港醫學博物館」包紮起來,由水池巷對面紅磚建築物外牆綠色鐵斜梯開始,拉起長長的白布條,緩緩攀爬而下,抱磚柱,踏欄杆,從一方到一方。

 

她是「多空間」行政總監嚴明然。她專注地包紮這建築物,也是在包紮歷史的一頁,沒有發出聲音,身體沉緩,如呢喃着耳語。

 

從空間過程來看演出布局,大概可分為三:1、病的發生、發現;2、進入醫院、身體政治;3、離開醫院,身體以外的病態空間。

 

病是什麼?為何有病?中醫認為病是身體內在失衡,強調自強卻病;西醫認為病是細菌入侵,要戰勝之。在「香港醫學博物館」前地,三位舞者重複地呈現身體的落差狀態,由面容中性地站立,到像被一道力打在身上,推倒在地,毋須原因,直接而來。是的,人世無常,文化政治無常,我們忽然間都感到身不由己。音樂泛起,病不知緣由;她們身體扭曲,常常倒地。

 

環境舞蹈,創作因地制宜。這次《身體戰場》引領觀眾進入「香港醫學博物館」,先經小徑再抵小花園,沿途布置了多處同步意象,頗有心思。由於觀眾分布在不同位置,所看到的情景並不一樣。我身處博物館入口對開花甫小路,稍微斜傾往上延伸,是通往外面的閘,前有石階,上面放置了兩張白色A形梯,引人聯想。

 

國家寓言

 

在進入「香港醫學博物館」後,演出着重要觀眾經驗等待就醫過程的權力關係,並對「病」、「病人」等概念作文化上、政治上的指涉。所以,一方面喊叫病人,着病人舉手,另一方面在牆上有很特別的投影,是香港電視台播放新聞前,奏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的畫面,加上一些中國建設畫面,銀幕上描畫的是「國家寓言」(National Allegory)。有一瞬間當醫護人員喊叫病人時,畫面上正正是國家領導人揮手,又或是代表國家成就的太空人揮手。雖然這病態空間編碼很直接,容易明白,卻是頗為粗淺的符號界定,非黑即白,我們只能同意或不同意,沒有很大力量。

 

相對來說,在呈現身體與空間的感性關聯時,《身體戰場》有使人感動的情韻。在一個幽閉的暗黑小空間,A形白梯盡其所能地撐開,由一邊牆到另一邊牆,彷彿一字馬,中間垂懸一團凌亂的鐵線,無奈中有「百折不斷」意味。這裝置表徵一種意志力,加上有一位舞者沉默不語在地上蠕動,我很感動,想起為理想與自由苦苦支撐的許多人。這是死亡臨界的密室經驗,看與被看都屏息靜氣,牆上手的投影,使人沉思。

 

梯是由低而高的工具,於是,它可助我們翻牆、過閘、由此岸世界到彼岸世界。在整晚演出中,白色A形梯編碼為通往外面空間的器物,我能窺見馬才和不時在室內不同空間中用肩擔起它旋轉舞動,演出後段,我又看到他在公園白色牆角上以梯作翼,嚴肅地拍動,要飛往一個什麼地方。兩段蒙太奇在一起,是追求理想的用心。

 

至於包紮者嚴明然,她的專注亦是一種力,亦使人感動。她會沿窗框滑爬進室內,稍後,又會在窗旁往外顧盼,但不久,卻現身在窗前,彷彿是在喊叫的被囚者,又像是拚命呼吸的窒息的人。她不斷包紮,她用以包紮的,沒有終結,或許是來自歷史的臍帶。

 

討論作品及場次:

討論作品:《身體戰場——身體、空間與身份V》
演出單位:多空間
評論場次:2013年2月
地點:香港醫學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