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吳美筠
論述藝評不避談語言
當我們論及專業藝評這種跨文本的書寫時,我們關心的是甚麼?目前藝評在藝術發展仍處於邊緣化,甚至很少視為藝術形式來討論,以藝評作為本體的評論更是鳳毛麟角。所有關於藝術的評論,大多是通過語言思考、溝通、交流、對話的藝術過程,即或不排除其他藝術形式作為評論媒介,始終不能避談語言,或離開語言來開展探討。
《藝評小達人》提到藝評是一種態度,一種增值方法,務求與表演者採取平視的態度[1],這針開啟評論而言,有其立據點。從宏觀的角度,藝評通過分析、評價、詮釋、比較等來促進及影響藝術的發展,激活藝術的多方導向,延展質詢不同藝術媒介的特性和定位,它所作的判斷及聯類,可以是再現創作者的原型,也可以是獨立思考審美的結果、文化生命的自由表述,是藝術文化不可或缺的部分。
無論任何類型的藝術語言多少源生於官能的碰觸和想像,按目前藝評討論裏慣常的籠統分類:體現於較靜態的視域的,或許以文字或色彩及空間為主要藝術語言,評論的元[2]文本(meta-text),分別為文學與視藝;動態的視覺文本是影像;聽覺的多為音樂再伸延舞台,而影評/舞評/劇評/混媒體/實驗藝術評論皆以動覺為藝術主體觸點所作的評論,除了影評之外,後者空間和在場感尤為重要,其中又有彼此交感呼應的元素。例如:樂曲奏出色彩,文字有聲音節奏抑揚,電影與劇場更有文學文本、音樂、佈景/燈光/色彩等視覺元素。當中觸及想像、抽象情感(affection)的交感,心理性情反應與流動,諸如此類。由是再推展下去,如果藝術具體的語言是符碼(sign),通過特定的方向和法則轉化(transform)而獨立於元文本而足以指涉另一個恆久的場域,藝評可不可以說是通過語言就藝術作品進行美學而不限止於美學解碼的一次深層解讀(deep re-reading)?
即時藝評的媒體干擾
法國文學批評家蒂博代(Alert Thibaudet)(1874-1936)的《批評生態學》(Physiologie de la critique)(漢譯《六說文學批評》,於1989年由三聯書店出版)在八十年代獲視為評論界的經典,至今仍為藝評人所津津樂道。[3]他根據當時的文化演變提出三類批評,雖原意針對文學批評,且局限於時代及環境的政治性視野,但如今再讀也頗可觸類旁通,權充香港藝評書寫的三種形態典型(分別是自發、職業、大師的評論)的思考進路:
第一類所謂「自發的評論」:蒂博代認為見於口頭交流、即時的批評,在香港,導賞、演後談、電台藝評節目(如「演藝風流」)、網絡批評、報章專欄都屬於這類來自民間媒體的評論。香港的即時評論/媒體評論,早期寄身或棲身於記者行業。如果借用《香港戲劇評論選1960-1999》作參照,便發表香港藝評的初型是報章雜誌的雜碎。例如,在《中國學生周報》看到一些評論文章,有作者開宗名義說:從未寫過劇評觀後感之類的文章,故不敢說日出這一篇是劇評。(未名,〈日出觀後〉,頁88)甚至日記式的獨白:「我的朋友說:我喜歡看梁天,喜歡鄭子敦。於是,我們便買了膽劍篇最後公演一場的票。」明顯這種純粹觀眾/讀者的直率觀後感,現在也不時看到。無論讀者和作者都不關心自己是否藝評人的身分,如果作者是名家,就更不用說極可能成為讀者評價作品的參照,而莫視評論本身是否出色。蒂博代沒有把報章的評論歸入職業的評論,相信與這類自發的批評形式幾乎淹沒了報紙的評論不無關係。
在二〇一二年《劇評人談香港劇評二十年:回顧、發展與前瞻》的座談會上曾討論藝評與媒體生態的關係,提到在報章發表機會收窄的問題,即時評論受媒體字數、風格、讀者趣味影響著藝評的取態。劇評人經常以「雜食性多棲類」的文字人現身媒體。為增加見報機會及吸睛效果,即時藝評往往出現一種專欄雜文的戲文風格,由戲文風格成功搖身變成有風格的專業藝評家這方面以周凡夫為表表者。讀者經常在他的藝評看到樂壇資料、爆料秘聞等書寫形式。例如二〇一二年藝評人小西以駐節藝評人進入澳門被拒入境,周在蘋果日報的文章以「蘋果聲色:政治歸政治 藝評歸藝評——澳門當局拒藝評人入境打壓疑雲」為題,反映媒體對劇壇周邊現象比以美學作為主體的藝評更有興趣。周當年曾就香港音樂團更換徽標撰文,數列樂團五宗罪來評價事件,認為新徽標沒有保留舊的含意,且用「樂團復興」有否定過往七位總監之嫌。[4]周凡夫是香港首屈一指的樂評人,近年更遊走世界觀摩各地音樂,多年參與樂評及藝評訓練。近年較少見他這種「八卦式」的自發評論,更多厚實及專業的點評。事實上,這兩年量報焦點轉移在極具爭議的政治議題,除非與社會焦點輿論有關,藝術論述甚或報導也只好靠邊站,連這類擦邊的藝評也不見了。
即時藝評的語言受媒體生態所塑造甚至干擾,未必完全獨立;另一方面,公眾領域的評論教育可使欣賞的趣味變得更敏銳,而這些評論往往由公眾中較有修養的公共知識分子實踐出來,便成為教養者的評論。媒體發表的藝評在讀者市場和專業評論的弔詭中——進探藝評的專業發展,追求職業性和專業水準使藝評隱含一種排他性的市場憂慮。
職業或專業的排他性與範式
有關「職業的批評」或「專業的評論」二十多年來在演藝評論界爭論不綴:到底怎樣才算是專業的藝評?到底專業是否等同職業,抑或指向質量,以藝術評論為書寫志業?還有待藝評的多元發展見證自己的專業。
本文論述本欲試圖從語言學的範疇來開展論述,然而藝術評論卻其實難以歸入現代語言學中所謂評論語體。因為語體體現在語言體式或語言功能變體,乃根據語境(場合、媒介/體、受眾的身分和文化涵養等,以及交際範圍、目的、對象所構成的題旨,所構成的不同的語言材料,如語詞、句式等),具有特定的範式(paradigm)。所謂評論語體的範式包含:
一、 確立明確具體的議題來開展主體思維
二、 不能只說明、敍述而沒有判斷觀點
三、 觀念經分析判斷產生,不是憑空締造。
四、 以說服、影響,揭示事理,戳破謬誤,建立論述系統為目的。
然而這不足作為藝評話語的指標,它過於著重論證範式而欠缺藝術色彩。目前在媒體能公開發表的職業演藝評論,卻大多向評論語體傾斜而未見較突出的個人風格。
職業評論又不全然是學院式的探研,總結歷史,保存、整理往往與民間的自發評論又產生距離。比較能兼擅或打通兩者的表表者盧偉力,在著述《香港舞台作為文化論述的香港戲劇》採用學術專家用語,以結構學和符號學來解說非敍事戲劇,認為戲劇在編碼過程的不同期望焦點。很多學術概念詞、理論、學術套語的引入,對觀念排列甚至採用表列式說明手法來整理觀點。可能對於劇場人士及觀眾、讀者來說,這些專家用語無助指導或啟發劇場藝術的「實戰」認知,卻有疏理劇壇演進及獨創銳見的野心,為藝評提供系統性文化視野、概念、認知、研究基礎。如果說職業評論的任務是創造一個由概念、關係和理解組成的世界,使作品與世界連結,認識自已,也可視為藝評的另一種取態。若把這書與盧的《藝評二十年》並讀,便同時檢察兩種截然不同的藝評狀態,蔚為大觀。
藝評作為一種藝術形式
評論語體經常體現在時事評論、文化評論而非藝術評論上,藝術評論和大學學術的戲劇研究論文終究是不同範式的書寫,後者更非評論語體而是科學語體,講求邏輯理據。卻同時反映語體觀念如何憋足了勁,難以造就藝評的語言氣質。若任何藝術都意味故意的疏漏,藝評作為一種藝術形式(如果可以的話)亦有其焦點所在的隱瞞和彰顯美學,問題是論者如何發現這種有意的不完全,引起調整欲望的冰山的審美歷程。
我們不能只有職業的批評,借用蒂博代從文學的角度的這邏輯推論[5]:藝術的歷史是歷史長河上的作品存有,要認識藝術的現實,便不只局限在傑出作品,而是種種作品滾動累積的總和。即時非職業的藝評也有助保留藝術的現實,表現藝術生命的延綿的組成部分——即或我們堅持,不主張把所有即時評論視為藝評。即時性的評論,著重第一時間的回嚮,非縱軸(歷時性)的評論,然而,目前發表得最多的畢竟還是即時評論,當中不少藝評的書寫方式多用描述性(descriptive)和敍事性(narrative)的語言,覆述表演的呈現方式,引起讀者霎時想像卻無法提供讀第二遍的理由或機會,這種時間性的前沿論述是可商榷的。有水平的藝評結集卻又醖釀經年,甚至在短暫媒體的閱讀視野中瞿然消失,藝評界需要認真看待藝評的研究保存及評論,但以目前看來,這似乎是向市場倒行逆施。
沒有直面讀者不在場的重構(re-construct)難度的藝評取態,尤其在演藝評論者從舞台上所見所聽所經驗已即時完成觀賞,或多或少評論已在當下發生,及至書寫,便產生傳遞(transfer)和翻譯(translate)觀察與觀點的修辭問題。於是「大師的評論」的觀點可有助強調,藝評人理應使任何讀者對所評作品產生起碼認知和判斷的語言能力。香港演藝評論界有一個現象,就是不少藝評人由中文系出身而轉戰劇壇,包括張秉權、洛楓、廖志強、梁偉詩、肥力、陳暉健、夢飛及筆者吳美筠等,彷彿佔先天機遇,克服語言與形體、空間的距離。但這道風景線近年喜見移動傾向,造就更多迥異的藝評風格。除劇壇中人兼擅劇評外,不少大學的文化研究、比較文學、藝術等學系開始關注藝評這門課,使新晉演藝評論人成份比以前龐雜,彷彿為開拓藝評風格作預備,這是讓人期待的。
論述話語的形成
藝評作為評論話語(discourse),與文本(text)相對而言,原本指對某課題的書面或口頭上之表達秩序。拉丁語discursus意思是「通過言語進行的思想交流」,有點接近聊天、交談、陳述、敘述而又不止於此。話語是從意義、修辭及符號結合網絡所構成、體現出來的信仰、價值、看待世界的特定方式。[6]如何通過藝評書寫開展論述話語大抵不是符號學的濫竽充數。話語所指,也包括意識形態。所有話語都是主體的整體,換言之,評論者的語言(修辭、風格)都是其主體話語的呈現。一直以來,在香港,我們發現,視藝評論界的藝評人又比演藝評論界更著重修辭和風格,吳冠一、黃永玉更是散文的高手,藝評情理兼具,而不失專業指涉,為大眾所樂讀。香港的演藝評論倘若跳出即時評論與職業評論的躊踷及桎梏,發展具文學性的話語也未嘗不是一種進路。
蒂博代沒有為第三類「大師的評論」下完整的定義。但顧名思義,讀者會期待大師建立具創造性的評論,視評論為作品未完成的部分,正如約翰.伯格(John Berger)經典視藝評論《觀看的方式》(Ways of seeing)中提到:文字把畫意再生,描述對形象理解的改變,它既打開也可以選擇調度與隱藏。除了反思作品的判斷和價值外,它抗拒居高臨下,一言堂的姿態,社論式或社會指導的語言成份;拒絕太多判斷語,不反對感性字眼卻與判斷標示同步,提出嶄新觀點,間或發放強烈的褒貶。
大師的話語信息量大、喚召聯類及想像、可讀能量高(readable),融合判斷力、把握力、發現力、綜合力、具感染力、創造力、承托力、穿透力、審美力、觀察力、見解的魅力、個性風範、才華識力、思維力度,闡釋批判具體不會干預直觀情感及主體意識的理性表述,以及彼此之間的磋商(negotiation)。這許是藝術家的藝評的想望。
註:本文初稿為二〇一四年八月牛棚藝術夏日學的藝評講座之演講稿,經過修訂。
[1] 林家琦、林尚武、楊春江。2011。《藝評小達人》,頁5。香港: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
[2] 「meta」意指元,首也,一也,始也,大也,本也。「元敍事」指包羅萬象和自成體系的思想講述而具普遍意義的故事,或思維與存在方式,製定規範提供解釋揭示意義。
[3] 尤見梁文道文章。近期有:梁文道。2008/07/06,〈陳智德的記憶書評〉,《蘋果》,副刊。
[4] 周凡夫。2012/11/09。〈蘋果聲色:「港樂」換Logo搞出五宗罪〉《蘋果日報》。
[5] 蒂博代認為「歷史是指殘留到現在的幾本書。文學的現實,是許多書,由書組成的滾滾流淌的河流。」
[6]Barthes, Roland(羅蘭・巴特)著,李幼蒸譯。1991。《寫作的零度:結構主義文學理論文選》。台北:桂冠圖書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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