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辛黛林
粵劇《紅菱巧破無頭案》出自香港著名編劇唐滌生(1917-1959)之手筆,由「錦添花劇團」於1957年11月假高陞戲園開山,演員陣容鼎盛,包括陳錦棠、鳳凰女、羅艷卿、半日安及蘇少棠等。翻閱1957年11月18日的《華僑日報》,可得知劇團強調要以嶄新風格採用「雙旦制」,安排鳳凰女與羅艷卿正副不分,「在名編劇家唐滌生的筆下,使到女卿兩姐著實有『人盡其才』,同擔重頭戲的機會」。雙旦制固然是劇團首演的宣傳賣點,除此以外,此劇之情節內容亦別具一格,對看慣才子佳人談情戲的觀眾而言,以清官偵查無頭奇案為故事核心的《紅》劇,頗能一新大眾耳目。
公案故事入戲
《紅》劇講述寡婦楊柳嬌與秦三峰私通,三峰為與柳嬌雙宿雙棲,竟辣手殺害髮妻,先藏其人頭,再為無頭屍身換上柳嬌衣履,藉此嫁禍柳嬌之小姑蘇玉桂殺嫂,而柳嬌則佯裝是三峰元配。玉桂及其情郎柳子卿同被地方官執罪,幸有知府左維明深信二人蒙冤,誓要偵破無頭兇案。維明早在藏屍地點拾得繡鞋一隻,此鞋恰能跟柳嬌持有的另一隻繡鞋配對,他即以此揭穿柳嬌未死,繼而向真兇三峰問罪。
左維明細意推敲證物來源,將案情抽絲剝繭,最終單憑一隻新繡鞋破案,如斯離奇曲折的查案過程自然引人入勝,甚能予人無異於閱讀公案小說的興味。事實上,明人安遇時編撰的《包公案》亦收錄有一個「賣皂靴」故事,交代包公在寺廟外發現女屍,午夜遇死者冤魂告狀,道出自己被寺內淫僧害死,並送上犯人所屬的一隻新皂靴。包公巧施妙計,故意使人在廟外叫賣皂靴,真兇以為自己的靴子被偷,取出另一隻皂靴配對,反自揭身份。儘管我們難以考證編劇曾否參考公案小說,《紅》劇耐人尋味的作案斷案情節,仍可稱得上是以公案故事入戲,能在主流愛情戲碼以外另闢溪徑。
淫婦角色擔戲
劇中女主角楊柳嬌乃出牆紅杏,雖然相類角色未至於絕跡舞台,卻甚少如柳嬌一般擔重戲份。其實,開山此角的名伶鳳凰女正是以演反派角色闖出名堂的。在1957年11月演《紅》劇之前,鳳凰女在9、10月落「高陞樂粤劇團」,夥拍何非凡、余麗珍搬演舞台粵劇《蝴蝶精》。與此同時,她參演的粵劇戲曲片《蟹美人》及《無頭東宮生太子》亦分別在同年3及9月公映。上述諸劇某程度上都可歸為一皇二后宮闈戲,鳳凰女演繹的角色在劇中為爭奪君皇寵愛,少不免對藝術旦后余麗珍飾演的正面角色橫施辣手陷害虐殺。喜善厭惡屬人之常態,劇目的正面人物素來易討觀眾之好,連帶擔演此類角色的演員亦易受人歡迎。鳳凰女雖然恆常擔演反派的害人角色,憑著唱做俱佳的優越演藝條件,仍能自成一格稱譽藝壇。其實,相對前述戲碼的角色而言,《紅》劇的楊柳嬌雖然協助三峰移屍嫁禍,倒未曾直接犯下兇狠殺人罪狀,尚非大奸大惡之徒,只是被動地順從情夫唆擺。她在劇末被責的罪狀為「知情不報」,罪未至死,故判罰發配充軍不得還鄉。
情感慾望流竄
楊柳嬌本已跟秦三峰作伴,取代其髮妻,以秦家嫂嫂自居。知府左維明為查案而對柳嬌假意情挑,騙她自行取出繡鞋配對。劇情發展至此,生旦合演一折精彩的「對花鞋」,是為全劇高潮所在。歷來不同劇團都不時貼演此折子戲,不過,足本全劇演出自然更講究戲文的前文後理,既保留容讓演員表現唱功的曲詞,亦安排更多說白交代劇情,不時讓演員以背供形式向台下觀眾道出內心潛台詞。昔日「錦添花劇團」的《紅》劇由陳錦棠擔綱左維明一角,與飾演楊柳嬌的鳳凰女配戲,將「姣婆遇著脂粉客」劇情演得維妙維肖。
今日未能重溫紅伶往昔舞台風姿,猶幸《紅》劇曾於1959年被「立達影業公司」改編成同名粤劇戲曲片,由珠璣執導,維明及柳嬌角色沿用陳錦棠與鳳凰女擔演。電影固然未能盡現舞台演出精髓,卻依然有一定觀賞價值,單論「對花鞋」一折,但見鳳凰女甫登場就忸怩作態唱【四季歌】,「漸覺心亂,成日有心,相思掛念,癡心暗牽,嫩柳拂面,迎著晚風,纖腰瘦弱,不失有驕花艷,芳心空虛,衹盼溫暖,低頭偷偷許了願,乞求春陰方便,我我未算未算花癲,願結花月緣,結合雙仙,匹配鳳鸞」,唱來風騷入骨,盡現角色芳心暗許的懷春心情。及後她聽到維明稱讚自己色相迷人,更戲劇化地邊做暈浪動作,邊唱「當堂渾身軟,好似獨木舟隨浪轉」。
維明表面是風流不羈色心乍現的脂粉客,實乃暗中查案的耿直清官,此番雙重扮演頗能考驗演員演技,而跟柳嬌對鞋時的唱做更進一步考究兩位演員的默契。該段對鞋情節以【小桃紅】曲牌音樂陪襯,維明先唱「暗中向袖裡拈」,唱完隨即偷偷將花鞋放在柳嬌腳底比劃,柳嬌接唱「暗中向袖裡存」,維明反身再次以鞋比其腳,兩次動作都巧妙地跟一槌(才)鑼鼓配合,更顯動魄驚心。維明如斯直接的動作,在表層比腳配婚的情色挑逗意味之下,實暗藏一種行將揭破兇案的重大喜悅。柳嬌發覺維明所持的疑是自己失鞋,心虛之下不肯繼續對鞋,兩人隨即對唱一段節奏明快、頗能激蕩人心的【快白攬】,為整個對鞋過程添入緊張刺激氣氛。維明與柳嬌以幾個轉身動作追逐,柳嬌被迫再次對鞋,兩人先對鞋面,果真相同,柳嬌大驚,反手再對鞋底,維明手上的鞋竟有污泥,可見兩鞋新舊有異,並不相同。原來維明為免打草驚蛇,故意將手上繡鞋弄舊。柳嬌由極端恐慌至鬆懈失笑,情緒轉變盡在旦夕瞬間發生。縱觀而言,鳳凰女在不足廿分鐘的片段演活一位騷氣逼人的花癡姣婆,如斯前衛地於銀幕展現淋漓奔放的火熱慾望,怎不教人眼界大開?
香港八和會館主辦的「粵劇新秀演出系列2015-16」於2016年1月19日及20日一連兩晚,安排一眾新秀演員假油麻地戲院搬演《紅》劇,當劇者包括司徒翠英(飾左維明)、唐宛瑩(飾楊柳嬌)、郭俊聲(飾柳子卿)、林芯菱(飾蘇玉桂)、陳鴻進(客串飾秦三峰)等。此計劃銳意栽培年青演員,讓他們在資深藝術總監指導下擔綱演出經典劇目,而如何從舊日紅伶之風格演繹解放,繼而為人物造像另闢蹊徑,絕對是他們當前要面臨的重大挑戰,亦是香港粤劇發展不能迴避的問題。
題外話,前文提及的「立達影業公司」在五十年代曾經巧盡心思大耍噱頭推廣《紅》劇戲曲片,於公映時舉辦有獎問答比賽,觀眾憑戲院入場券票尾即可參賽,首五百名優勝者可得「鶴鳴靚鞋」。繡「鞋」是《紅》劇推展劇情的關鍵證物,電影公司配合戲文向觀眾送「鞋(諧)」宣傳,在當年未嘗不是創新作為。
討論作品:《紅菱巧破無頭案》
評論場次:2016年1月19日及20日
演出系列:「粵劇新秀演出系列20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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