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與武媚》劇本導賞

作者:張文珊

發表日期:2018 / 01 / 23

藝術範疇:戲曲

發表平台名稱:《李治與武媚》粵劇本

發表平台類別:出版物

主題:自選藝評

 

《李治與武媚》乃編者第二部粵劇劇作,蒙她邀約本人為此劇撰寫劇本介紹,自愧才疏,難以勝任。唯感世道艱難,難得仍有人願意默默筆耕,加上此劇先蒙劇壇前輩林錦堂先生及秦中英老師生前提點,自2013年首演以來,幾度重演,每每力臻至善,自有佳處,故勉力為之,略述一二。本劇以歷史人物唐高宗李治和武則天為題,主匭以史實為據,為了增加可觀性及演員發揮空間,部份情節經過戲劇處理。

 

定名及人物

 

據悉林錦堂先生早在2003年以前的慶鳳鳴年代,受電視劇《武則天》(馮寶寶主演)和粵劇《驕后武則天》(梁耀安、倪惠英主演)所感,認為自己與李治有心靈契合之處,萌生以「李治」為題材製作新劇之想法。此劇以《李治與武媚》(初曾作《唐高宗.武則天》)為名,可見其志不在於武媚娘成皇執政之歷史敘事,或深宮后妃間的爭權鬥智,主要談及的,乃李治與武媚的感情糾結和宮廷宿命。

 

武媚之父武士彠初期經營木材生意致富,後任隋末唐初要員,曾封「應國公」。武媚自小靈巧深邃,觀人於微,志向遠大,一生「以破為立」,最終成為一個破天荒的人物,不但是迄今中國歷史上首個及唯一的女皇帝,並且能與李治並駕齊驅,二聖臨朝,最後篡唐為周,稱帝後自名為「曌」,意指日月凌空、普照大地,可見其開天創地的膽識。

 

本劇描述之武媚娘首次上場時已是二十多歲的才人,早已久閱世情,飽經歷練。話說武氏自十四歲已奉召入宮,當時四十一歲的唐太宗見她年輕貌美,寵幸於她,年紀輕輕便獲封為五品才人。唯按唐朝編制,武氏的升遷之道並不易走,因為除了皇后以外,後宮還有「四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及「八十一御妻」,武媚要一枝獨秀,談何容易;況且她入宮以來,鋒芒過露,加上朝臣李淳風預言「女主當昌,武氏篡唐」,更令太宗對她生疑,漸漸疏遠。時光流逝,武媚苦無出路,不得不另謀出路。在命運安排下,她和比她年幼的太子李治相戀,這段姊弟戀是否真情,還只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實不得而知。正因這一點歷史懸念,為本劇提供了大量創作空間。人性複雜難測,雖然歷史對武媚頗多非議,卻不能因此否定她對李治的愛情,事實上武媚在感業寺中思念李治情切,曾寫過一首傳誦至今的《如意娘》,詩云﹕「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據知武媚晚年仍舊唸誦此詩,見其情真。本劇「廢后」一場,武媚知道李治與武順有染,亦欣然答允他納新寵,並相信「十數載休戚相關,未信一朝成秋扇。」反映他們互相依靠多年,鶼鰈情深。

 

寫歷史人物絕不討好,一味寫武媚工於心計、心狠手辣、驕橫跋扈,便難以博得觀眾認同或同情;若想面面俱圓,交代人物的多重性格,往往難以駕馭,尾大不掉。當中需要經過精心的剪裁呈現,才可以令觀眾看到一個性格立體及合符「歷史邏輯」的武媚娘。本劇塑造的武媚善於權術,每行一步都審時度勢,城府極深。她對李治觀察入微,關懷備至,不但作為他的生活伴侶、精神支柱,同時是他的政治拍檔。最後她越俎代庖,執掌朝政。在波譎雲詭的深宮中,不少人都自感無後退之路,因此選擇隨機而變,作為生存對策。與其說本劇描寫的武媚窮兇極惡、李治窩囊昏庸,倒不如說他們都是深宮中一對驚嚇過度的同命鴛鴦、權力遊戲中不能退場的可憐人吧。

唐高宗李治乃唐太宗李世民之子,生性慈悲寛容。雖然他深得唐太宗喜愛,但年幼喪母,自小對人際和諧、關懷和愛極之渴求。林錦堂先生欲塑造李治為英明之主,並非昏庸之君,礙於客觀形勢不容,令大權旁落。他由序幕至劇終一直都被政事繁擾,逃不出森羅大殿,身心極之疲累。從來處理人事比做事複雜,李治天生是個仁愛之君,卻並非政治家,無法擺平朝中新舊勢力,他的風眩眼疾,大概部份是自己心裡催生出來,他根本不願意解決,不希望耳聞目睹各種紛爭,故此只要想起糾紛便頭痛目眩。他長期陷入痛苦,難得武媚善解人意,又具決策和執政能力,故他樂於與她互相依靠,在心靈和權力上各取所需。

 

帝后間的政治矛盾、感情生活,蘭因絮果,並非循線性思維可以通解。畢竟李治亦為凡人,天生博愛多情(王皇后指他「聖主忒情多」,〈殺女〉),所以他即使對武媚情深一片,縱然風眩發作,遇上同樣令他感到温柔熨貼的武順,仍然會有出軌行為,及後更大膽向武媚提出招納新寵之想。他兩人終極反目,不單在於武媚誅屠賢臣上官儀、迫死親姐(同時乃他的新歡),其實李治對武媚的「惡行」應該心中有數,即使之前多位臣子上奏,罪證如山,他也難捨舊情,不願意與武媚反目,寧願選擇裝聾扮啞,多番縱容,苟且偷安。

 

主子與奴才

 

此劇除了正寫武媚,還需透過不同性格和身份的奴才為她作側面烘托,其中有真實歷史人物,也有虛構角色;有唯命是從的,有反叛敢言的,有忠心耿耿的,亦有伺機而動的。他們對於交待和推進劇情十分重要,各人的戲劇功能亦有不同:例如上官儀、長孫無忌屬於「反武」的傳統守舊派,為本劇接連製造戲劇衝突;程咬金、榮福則屬「親武」派,見風轉舵,擅於順主子心意,可說是八面玲瓏。

 

本劇的武媚娘,最初未聞其聲,未見其人,先由上官儀口述之,引起戲劇懸念。上官儀是全劇首位出場人物,他上場第一段口白具有提綱挈領、開啟後繼的戲劇作用。他一方面屬反對派,主張廢后,另一方面在開場時以第三者的角度為武媚定性,指出女子稱帝,亙古只有她一人。歷史上武氏的「無字碑」與李治的「述聖碑」於乾陵並立,自宋朝起經歷後世鐫刻題字。上官儀口中一句「無字題碑,千秋功過,任人評價」,正好呼應歷史,開宗名義為觀眾理解武氏功過提供部份視點。上官儀第二次以抽離的角度評述朝政,乃於第一及第二場間場之間,他交待「永徽之治」的情況,認為新君繼位,政績勝於前朝。安排他說這一段口白,簡要地交待冗長的歷史,同時改善轉景時冷場的情況。他最後一次述史,乃於李治駕崩之後,以口白形式述說宮廷鬥爭實乃一場虛幻,業由自作,與劇首時一段「定場」口白首尾呼應。

 

談及劇中最剛烈直諌的「奴才」,則非長孫無忌莫屬。他是長孫皇后的兄長、李治親舅,亦為唐朝開國功臣、位列三朝元老,因此難掩舊臣氣焰,面對武媚一介女流,更顯剛愎自用。他是武媚朝中頭號反對派和政治殉難者,由「感業寺」開始一直反對武媚重返宮廷,認為武媚還俗進宮,李治會受世人譏誚,乃後又提起李淳風有關武氏稱帝、後果堪虞的預言。他每次上場都與武氏針鋒相對,態度囂張,絕不退讓,最後下場慘淡。

 

上官儀與長孫無忌同樣都是赤膽忠肝之舊臣,二人同是反對武媚干政,但上官儀處事較深思熟慮,他在「專擅」一場中替長孫無忌求情未果,曾有「忍耐一時,慢將計想」一語;其後私草詔書,直達李治寢室,密謀廢后,只因榮福通報,李治欲救無從,方告失敗。至「廢后」一場,他即使藐視武媚,但基於國家禮法,故此見武媚仍跪下施禮(相比長孫無忌於「專擅」一場對武媚不拜不參,態度惡劣)。

 

本劇虛構了好幾位奴才,其中地位最高、最懂得審時度勢的乃是太監總管榮福。他是帝后心腹,主要舗墊主子出場,觀眾又可以從他和宮人和主子的對話裡,了解後宮鬥爭及不同主子的性情作風。他和武媚雖然並非識於微時,但武氏未正式掌握政權時,他或已預視知此女子並非池中物,故此對武氏態度必恭必敬。二人在本劇首次同場,便是在李治書房中。他甫見武媚進來,便識趣退下,可見他深諳宮中人物關係及潛規則。其後武媚權力日增,他侍候左右,步步攙扶。上官儀參武媚一本,他立即向主子通風報訊,深得武后器重。他亦是本劇唯一一個敢搭嘴的奴僕,在「專擅」一場因存一點「良心」,竟然兩次為長孫無忌求情,被武媚責罵她「多嘴」。可見武后縱然對他信任,但他們的關係始終只是主僕,武后從沒將他推心置腹。

 

文本簡述:

 

第一場 策勵

 

全劇開始時設一序幕,交待李治聽政,身心俱疲之況。「策勵」這場戲正式讓李治和武媚上場,並交代他們緊密的情人關係及不同的政治觀。

 

人物首次上場和亮相十分重要,因為這構成觀眾對角色的第一印象。武媚才貌兼備,心思細密。自十四歲入宮,做了十二年的才人,前途不明,令她感到苦惱。她以傳統廣東大調《貴妃醉酒》上場,讓武媚表達自己的心聲,說明自己「青春虛渡若塑型,暗自籌謀計初定」。武媚的憂煎,一不是為太宗久病傷懷、二不憂心李治勢孤體弱,三非擔心朝政,只是嘆息自己青春流逝,擔心前途殉葬。據歷史記載,武媚幼習詩書文史,具謀略,敢於人生自決,因此才有「暗自籌謀計初定」一語,這個計謀亦開展了後續的故事。

 

武媚不需通傳,逕自捧茶走進李治書房,榮福和其他下人紛紛卸下,表明李治和她的關係匪淺,並且人所共知。李治閉目養神安坐著,武媚主動獻茶,並替他按穴舒困。李治甜而不語,二人眉梢眼角,心領神會,深厚感情不言而喻。(原編者按:縱觀唐史,唐室有外族血統,亂倫習以為常。)

李治和武媚首次碰面,如膠以漆,劇中安排二人對唱小曲《雨打芭蕉》,互訴心曲。雖然是一段浪漫恩愛的對唱,但他們的談情內容,卻以朝廷政事為主。李治感難以駕馭朝綱,但武媚鼓勵他勇敢執政,並期望他恩威並施,肅清權臣,初見其「順者昌、逆者亡」的政治觀。武媚城府極深、深謀遠慮,在這一場表露無遺,她認為對於朝中權臣必須辣手狠心;相反李治性情温厚仁慈,認為功臣雖然行為僭越,但始終是貞忠為國,不應趕盡殺絕;。他認為國家正值多事之秋,應該禮賢下士,提拔朝中懷才不遇之人。雖然武媚對李治政見不以為然,但她羽翼未豐,故此未敢過份挑戰僭越,故此以退為進,以博同情。她這一招「以退為進」,在「廢后」一場亦故技重施,十分奏效。

 

本場戲以曲牌《下西岐》及士工滾花作結,為武媚其後出家作重要的情節作重要舖墊。武媚與李治縱然相愛,但她始終曾為才人,是她日後與李治相守相依的重要阻礙。按史述,武氏於太宗駕崩後需按朝廷規矩入感業寺,現在由武媚主動提出於寺中「過冷河」,凸顯她的政治敏感度及對大局的洞察力。故事得以推展,亦在於她向李治提出「寄寶剎,辭誥命」之想法,讓她暫別帝苑,出家修行,方能平息輿論。

 

第二場 感業寺

 

本劇「感業寺」一場為武氏入宮進行鋪墊,講述她出家一年,仍未見李治前來迎接回宮,十分焦急。因此她趁李治往白馬寺祭祀,密約他寺中相會,以表述她回返皇宮的心意。據知李治本以小曲《驚鴻令》上場,後經林錦堂先生改以二黃流水板演繹,以突顯他急於會見佳人的心情。

 

「由寺入宮」乃武媚攀升帝位中最難行的一步棋,她故意表現得亦步亦趨,乞靠李治庇蔭。武氏此刻面對的窘局凸顯本劇重要的戲劇矛盾:試想武媚要重返宮廷,困難重重,必須有以下三個條件:

 

其一,生性多情的李治沒有忘本變心,且掌君權;

其二,古代通訊不便,若未有可靠的人通風報訊,如何能成密約?

其三,重返宮廷,需要面對悠悠眾口,解決舊臣匪議之窘。

 

首要條件武媚可算賭贏了,命運安排李治依舊是昔日温順的情人;其餘兩個難題,則靠沙彌馮小寶(演出時刪去此角)及程咬金將軍兩位幫忙,他倆雖然戲份不多,但為武后解決剩下的關鍵問題,大大推展劇情。

 

對於馮小寶的身份,有兩個說法。按《舊唐書》描述,馮小寶(即薛懷義)本是洛陽城一個賣藥的小無頼,他於唐高宗身故之後,由武氏女兒推薦入宮給武媚,成為她的男寵。本劇採取另一個傳說(編者按:電視劇《武則天》亦採用同一傳說),馮小寶同樣是市井流氓,但經戲劇處理後,被設定為一位與武媚於寺中認識的難中知己。他為了答謝武氏替他隱瞞貪葷之罪,故此不辭勞苦,替武媚奔馳,月夜傳書,幫她一個大忙。小寶的出現,一方面證明賴皮都「盜亦有道」,另一方面替武媚娘作了一個側寫,反映她精於掌握時機及善於用人。

 

幾經波折,武媚終能與李治寺中相會,豈料殺出一個護主心切的長孫無忌阻攔其返宮大計,幸好程咬金出現替她解圍。眾所周知,「瓦崗英雄」程咬金乃唐朝建國功臣,在話本小說及戲曲故事中,他是位長壽福將。他詭說夢中得知皇上納寵選妃,特意到來賀喜,即使長孫無忌指責他「裝瘋賣傻,胡說八道」,他反勸他做人應該認清局勢,見其大智若愚。他更將概念轉移,把武媚入宮的政事說成是李治的家事,故此長孫無忌不應干涉,顯露他的政治智慧。(按史述,「解惑者」為大臣李勣,其曰:「此陛下家事,何必更問外人?」,現經戲劇處理現為程咬金語)程咬金和長孫無忌雖然同是開國功臣,但前者知所進退、八面玲瓏;後者冥頑不靈、恃功生驕,故二人下場大相迥異。武媚對程咬金於感業寺助她解圍,心存感激,反之對長孫無忌的針鋒相對痛恨萬分。她掌權之前,只能忍氣吞聲,及後權力穩固,則以迅雷不及掩耳方法將他趕絕。因此她曾對榮福表明「你不記仇哀家記,險些永世駐庵堂」,掌權後她對長孫無忌絕不留手。

 

第三場 入彀

 

本場乃重演時新加場口,戲匭由秦中英老師構思,開始以榮福及宮女們的白欖及口古交代貴人入宮引起的後宮衝突,清晰了當,並為稍後王皇后的出場作了鋪墊。其後李治由太監引路,以一闕《柳搖金》上場,表達他對武媚入宮的喜悅之情。他後來得知宮中並無結綵張燈,向榮福追究查責,正式引出本劇另一個骨幹人物——王皇后。

 

王皇后出身名門,為高宗元配,她本性嚴苛,擅妒易變。聖上納寵屬平常事,王皇后每天為收服源源不絕的宮廷情敵,花盡心思,可惜仍無法博得李治真正的愛,最後更含冤受屈,只嘆時不我與。她於本劇首次出現,未見其人其聲,乃經太監榮福之口。王皇后知道武媚入宮,便傳皇后口諭,禮儀從簡,向她先行下馬威。曲藝版本及民間傳說中,王皇后為抗衡當時得寵的蕭淑妃,特邀武媚入宮。但本劇的王皇后對武媚入宮,乃情非得已。她知悉李治對舊侶武媚寵愛有加,為避免正面衝突,只得壓抑妒意、半舒笑面。作為當朝皇后,謁見龍顏前的一句上場引白,具有相當份量。其後王皇后以長二王交待她簡化武媚入宮禮儀,只是為了讓李治「洞房早進」,言辭得體,盡顯急才。李治並非蠢才,他素知王皇后品性,一聽就知是虛情假語,但男人都怕煩,只想享受左擁右抱,被妻妾奉迎和爭奪之樂,卻不想面對妻妾間的利益衝突和矛盾,他安慰自己:只要六宮表面和諧,他這個享盡齊人之福的皇帝,又何須深究。

 

武媚過了王皇后一關,長孫無忌又來阻撓。他每次出場,都為了參武媚一本而來。他知悉王皇后欲使武媚入彀才准她入宮,稱讚她智慧超凡。誰知王皇后只是「捉老鼠入米缸」,與武媚相比起來,她可說極其循規蹈矩:不但從來沒有親政之想,費盡心思整頓,極其量只是後宮的人,亦沒有武媚般辣手狠心,攻心為上。

 

本場最後安排上官儀以「說書人」身份再次上場,以新小曲小結武媚還俗入宮、爭寵圖權的野心,作為她正式開展後宮鬥爭的前奏曲。

 

第四場 殺女

 

本劇與武媚有直接對手戲的女姓有三位,分別是與她有血緣關係的安定公主(斗官)、武順(二幫花旦飾)以王皇后(三幫花旦飾)。本劇並沒有武媚殘忍對待情敵(酒甕酷刑)的戲份,「僅是」交待她扼殺親女、誣告皇后、迫死武順,大概已讓觀眾看得膽顫心驚吧。

 

歷史上武媚曾為李治生下四子二女,早夭的安定公主生來尊榮,死則寃枉,好像只為向武媚報恩而出生。雖然武媚和王皇后的鬥爭無可避免,但無風怎能起浪?安定公主的出生令本劇產生戲劇危機,助武媚真正借勢剷除眼中釘,讓其僭越大計得逞。

 

媚娘以一段快打慢二流交代她驚聞王皇后欲置她於死地,五內如焚。她殺害親女的極端行為,並不僅僅因為王皇后獨處時說的一句「飛鳥盡,良弓藏」。武媚一句「用盡百計千方,才得片刻安穩」說明她一直極度欠缺安全感,在此之前,已運用千方百計為求安穩。至今竊聽得王皇后要置她死地,她才「不得已」嫁禍仇人。整個唱段以合尺花結束,一句「尤勝殘喘苟延留永恨」,顯見武媚已完全「失常」,並將自己殺女惡行合理化。

 

武媚下場後與李治復上,二人唱的一段中板温馨纏綿,與之前緊張陰險的氣氛對比,令人不寒而慄。武氏痛恨王皇后,卻故意提醒李治要多顧念王皇后,說道「六宮雨露要平均。。勸主昭陽多駕幸。」;她明知女兒已死,卻風騷地對她說「話畀父王知今日有無扭紋」,最後為了自我開脫,竟有「難道媚娘親殺女」一語,可見她慣說反話,佛口蛇心,反映她自私冷血、狡猾善詐的劣根性。

 

這場戲中,李治有一段審問王皇后的一段口古和滾花,一張一弛,氣氛緊湊。各人的口古句句緊接,步步進逼,及至情緒高潮時,則以滾花總結。李治向王皇后責難,最後重一才唱出士工花「嬰兒何罪受摧殘,毒婦良心全沒泯。」認定她為殺嬰兇手。王皇后否認控罪,這裡則安排以口白表達,令緊張的情緒回落。武媚再接口古,催迫戲劇氣氛。她假裝灑脫寛容,以反話譏諷皇后,令單純的李治更相信王皇后真乃殺女之人。

 

這場多用說白類及曲牌體,在渲染情感時寫了幾段梆黃,安排合適。其中一段乃王皇后受寃唱的這一段乙反中板,她憶述往事,境況淒涼。王皇后被先帝倚為佳婦,自是百分百標準的好媳婦,惜李治生性多情,卻對她異常冷落,令她經常獨守空闈。此唱段以士工滾花結句總結,控訴武媚居心叵測,李治不聞不問。

 

試想王皇后貴為三宮六苑之首,竟然被一位新貴人成功誣陷,寃氣怎平?從允許武媚入宮那一刻開始,她已是老貓燒鬚,與武氏的對奕之中,無論是調情手段,抑或後宮權鬥,一直都處於下風。她未能好像武媚一樣以退為進,讓李治被操弄之餘,仍感帝王尊榮。王皇后未出手整頓武媚,已被武媚借機以殺害小公主之罪名加以誣衊。她在「殺女」一案中寃哉枉也,只靠一段乙反中板訴寃。她這一唱一跪,盡失尊嚴,見她搖尾乞憐、無地自容。反觀武媚於「廢后」一場亦跪下向李治陳情,雖然兩人同樣「犯事」,央求的依舊是情人,依然是皇帝,但武媚那一跪,只見其勝券在握、意氣風發,兩個先後的下跪造成鮮明的戲劇對比及諷刺。

 

李治本身多愁多慮,一下子出妻喪女,引發他風眩頭痛之疾,病發時不能視物,為此後武媚成功干政及夫妻分歧埋下伏線。

 

第五場 專擅

 

據悉「專擅」一場乃秦中英老師建議加入的場口,層層遞進,將武媚和朝廷守舊派元老的衝突白熱化。長孫無忌快點上場,直闖宮幃,未見龍顏,先由帝后的近身太監榮福通傳,後有禁衛、宮女等以大排場引武媚上場。長孫無忌一向鄙視婦人,武媚故意和顏悅色與他對話,引他入局,自恃身為尊長重臣的他竟無知覺,反應是極其侮辱:把她所批奏章擲在地上。他開宗明義是對人不對事,縱然他並不認為奏章有批閱錯誤,亦咄咄逼人,責難武媚干政。開始時武媚與長孫無忌的針鋒相對以口白、口古交待,曲文緊湊,長孫無忌後來轉士工花及爽慢板,促請武媚知機謝罪,否則他會像責打榮福一樣將武媚教訓。

 

以長孫無忌為首的元老大臣勢力日長,成為武媚執政的重大阻礙。如非長孫自找上門,大興問罪,武媚或者難以找到機會整治他。接著二人一大段口古,針鋒相對,層層遞進,字裡行間烘托長孫無忌和武媚驕矜自信的人物性格,同時突顯武媚的政治手腕和識見。

 

武媚引導長孫無忌跌入其政治陷阱,長孫雖然是政權老手,卻因輕視對手,最後成為她的甕中之鱉。二人的一段口古緊湊絕妙,由武媚質問長孫無忌,指「若有下臣,不遵聖旨,應當如何?」長孫自以為教精武媚,理直氣壯回應說:「若有下臣抗旨,輕者處斬,重者株連九族」,此時武媚亮出玉璽,長孫無忌無奈下跪,接受懲處,被收押天牢。

 

接著上官儀進宮為長孫無忌求情,武媚第一個反應並沒有責罵上官儀好管閒事,反而讚賞他的表章字字珠璣,顯其慧眼憐才及寛大氣度。接著二人一輪口古口白、滾花、白欖,武媚重申先朝遺臣恃功橫行,同時表現其愛才之心。她希望上官儀識時務,不忍見他因保奏他人而招難。其後上官儀唱了一句沉花作結,表達他對武媚褫權專寵極其痛心,但他還是暫忍一時,以圖後計。

 

武順緊接上官儀於什邊上場,此處安排一段《纏綿曲》及反線中板交待其身世背景,以及側寫武媚人情味的一面:武媚雖然極為權威,卻憐惜姐姐孀居鬱結,賜其遷居帝苑,並特許她自由出入禁宮,閒遊散心。

 

第六場 廢后/尾聲 稱帝

 

李治由始至尾都是愁病兩煎,但他在「廢后」這一場已經拱手讓權,在深宮寢殿靜養。他企幕起唱反線《蟾宮折桂》接唱士工滾花,自嘆自己枉為帝主,時刻被痛症及政務困擾。對於武媚協助處理紛繁政事,並對他日夕關懷,心存感激,更認為她才德兼備。

這場戲講述上官儀冒險向李治密議廢后,最後李治老羞成怒,趕上官儀離去,可謂昏庸至極。上官儀接二連三被駁回,卻沒有氣餒,他認為下臣為國謀福祉,應是非明辨,因此敢於冒死犯顏直諌。當武媚搶去他草擬的廢后詔書,仍表現得澟然自若,與李治的「大驚」反應成鮮明對比。武媚和上官儀爭論的那段口白雖然只寥寥數句,卻寫得十分精警,二人的一問一答,語帶相關,值得玩味:

 

上官:(跪介白)老臣參見娘娘

媚娘:(白)既密謀廢卻哀家,何必多禮

上官:(輕藐介白)禮,不可廢

媚娘:(白)你私草詔書,迫皇上蓋璽又如何

上官:(白)臣問心有愧

媚娘:(白)哦,問心有愧呀!

上官:(白)臣愧在未竟全功

媚娘:(白)你…

 

上官儀乃一代才子,他對武媚每一句回應都讓一向巧言辭令的她跌入語言陷阱:他對武媚說「禮不可廢」,對迫皇蓋璽「問心有愧」,最後一句「愧在未竟全功」竟令一直氣勢凌厲的武媚語塞,無言以對。以上一段口白,顯見上官儀的才智膽識高於武媚,只因時勢不與我,故未能成功廢武。

 

反觀李治對雙方爭端根本無法處理,見他懦弱無能。隨後武媚一段口白,交待上官儀千差萬錯,錯在直接面聖,離間君后感情,應以國法懲治。李治雖然對上官儀廢后之議不以為然,更曾一度動怒,不過若論降罪,他仍再三向武媚求情,認為上官儀乃國家棟樑,最後換得武媚一句「從輕發落」才安心。

 

接著宮人翩翩和燕燕上場,稍為緩和一直累積下來的緊張氣氛。從宮人的對話中,李治寬厚仁慈的性格表露無遺,他的寬容連宮女都不怕。宮人為了求證主子的目眩病是否真的那樣離奇,竟然故意弄亂龍案擺設,兩番相試。據悉這樣荒唐又荒誕的情節由阮兆輝先生(編者之編劇班導師)建議,一方面讓觀眾明白李治患有夜盲症,另外可以稍稍舒緩緊張繃緊的戲劇氣氛,使演出張弛有度。

 

及後李治喚宮人離開,待武媚回來才報他知道。他在病中一直心繫武媚,後來武順到來,他以姐代妹,二人一曲《焙衣情》情話綿綿,順勢共赴巫山。武媚政務纏身,仍為李治病況操心,她剛道一句「帝后恩情經百煉」,不久便碰到從御寢出來的武順,支支吾吾,奸情昭然若揭。其後武媚唱的一段木魚,其恐怖程度足以令李治聞聲心虛、武順羞恥慌亂。武媚與李治其後有一段《鳳凰台》互相試探,最後李治鼓起勇氣問武媚能否再納新寵,換得武媚「嫣然一笑」,欣然答允,並以反線中板轉滾花作結,開首一句「多一個未為多」,與《獅吼記‧跪池》陳季常那段有異曲同工之妙,武媚這一唱舒緩了再次積累的帝后矛盾。

 

本來帝后温馨的對話,被榮福打斷,令李治和武媚之間的政治矛盾再次出現,事緣武媚雖知道上官儀乃朝中賢臣,但既不能用,唯有殺之,這個政治觀與李治的仁慈治國是截然相反的,武媚再次施展語言偽術,指只斬上官儀父子二人已屬「從輕發落」。其實武媚自小已不是善男信女,她認為自己在處決上官儀父子乃「從輕發落」,並謂「人材不能用,唯有殺之」,語出有因。據史述,武媚年少時曾為唐太宗馴烈馬「獅子聰」,她表示需要有鐵鞭、鐵棍馴服牠,若還不服,則用匕首手刃之,足見其心狠手辣。

 

緊接榮福再報,武順自縊身亡,武媚反應冷淡,使李治覺得武媚冷血陰險。其後二人一段乙反南音及《寒江釣雪》,二人的夫妻關係急轉直下,武媚認為自己被群臣誹議,從無怨懟,最痛心是李治對她不諒。武媚一段口白,言簡意賅,夫妻正式反目:

 

(白)倘若哀家之死,可以成就一個明君,哀家與有榮焉,請聖上下旨,處決哀家。

 

武媚再次以退為進,向李治跪請求死。李治對此種威迫雖感憤怒,但又不忍殺害所愛,難堪得語塞中揚手命武媚離去。

 

此劇首尾呼應,上官儀以抽離的身份再次上場,用口白總結,指出花開花落,都有天理循環。其後李治惘然獨坐寒宮,自知大限將至。

 

李治是一個病君,三十二歲時得「風眩頭痛」之疾,才下詔由皇后代為執政。他在開場時已身心疲憊,倚仗武媚玉手紓困,得一刻喘息。武媚這一按具回春神效,主要因為她令李治感到有所依靠,心情舒暢。劇終時帝后反目,李治正式承認和面對真正的武媚,至此他在權力和心靈接連失落,無可依靠,只得一命鳴呼,悔恨而亡。他命終一曲《漢宮秋月》由林錦堂先生特別安排,表達他愧見祖先和百姓的內疚,同時對自作孽緣,悲痛後悔。

 

小結

 

記得編劇家葉紹德先生曾憶述他向唐滌生請益,討教粵劇編劇要抉。當時唐先生回答說,不用操心寫曲填詞,當口古口白寫得好的時候,劇本便成功了。交代重要的劇情,一定要用口白口古,才可以交待清楚。至於梆黃和曲牌,則長於闡釋情節、深化情緒。總的來說,文本言之有物,戲劇鋪排和結構齊整,劇情有張有弛,起伏有致;加上文字通順、曲白都有戲,便算得上是佳作。此劇不少重點劇情以口白、口古、滾花交待,交待清晰,層層遞進,加上選用曲牌和梆黃十分合適,是一個很好的嘗試。

 

以歷史人物為題編撰新劇,乃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艱鉅任務,如何恰當敍事,並顧及戲劇主旨、觀劇意趣,一難也。想作人物定位、為歷史立論,需兼顧史實及藝術加工,更難也。由文本到舞台,如何曲順字清、場口暢順(如考慮換景、轉裝等問題),同時為演員提供合適的交流及發揮空間,並配合現代觀眾的期待及要求等等,俱為專業編劇不可忽視的要點。

 

勉力而為,替此劇稍加梳理,非圖為他人貼金,旨於拋磚引玉,引發讀者理性思考和討論,那怕是無情鞭撻,總比無動於衷為佳。尤其對於新劇本來說,最怕一片唱好,欲改無從;更怕觀眾沒期望、沒反應、沒批評,演後無痕,終成束之高閣的案頭文本。新作若能成文又成戲,不但是戲迷之福,亦為粵劇造化。

 

討論作品及場次:

討論作品:《李治與武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