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之路:從落魄到戀母

作者:張偉雄

發表日期:2013 / 01

藝術範疇:電影

發表平台名稱:《HKinema》

發表平台類別:報刊

主題:香港原創/新作/藝術家或作家評論 / 本土經驗的呈現

 

《一路向西》(2012)這個片名對於本地人是一讀就明,是粵語坊間諧音男性北上尋歡的性意像性意會,在開頭就以火車動畫畫公仔畫出腸怕你純情不明白。然而就算通曉這個香港用語特色,外來人也可能搞錯方向感:明明是北上,何來向西。以香港為世界中心,我們皆知道「向北」有明確流動性,千禧年以來這是一條謀生路線,實際地理的說法,雖然也有投靠的味道,但是總比「向東」多點經濟角度考量,不會被誤會是投共左仔。再而,我們身處華南大陸沿岸,還繼續往南走的「可能性」很低,「向南」也有走向貧窮的影射,是香港人最不願意碰到的,於是,就剩下藏有複雜香港成長心理的「向西」了。

 

在英殖民地時期「向西」當然形容著留學、移民西方國家的種種行為,九七政治閱讀下,此外流意識被歸為恐共心理。常說香港中西文化交流,我自小就覺得是個簡化的二分觀念,並且是重「西」輕「中」,強調兼收並蓄的城市生活而已;或許我從電影這民俗空間去印證,香港人從來擁有著並不西化,骨子裡是中國人的「西」方情意結,不是甚麼秘密來的,你知我知。

 

從粵語片時代開始,我們的電影在手工藝觀念的非知性思考下,書寫著遠離政治的民間誌異。粵語片拍《西遊記》多過《紅樓夢》不是個意外,對於所謂西天極樂世界、上西天(取經)等時空概念,在古裝戲曲片以至神怪片皆全盤接受,這個心理意識的彼岸,反映著根本的民情及其俗世觀。脫離粵語片進入當代香港電影的時代,這個「在西方有個地方」的心意並沒有因為一路現代化、西方化城市景觀的演變而埋隱失落;又是「西遊」時候了,《月光寶盒》和《仙履奇緣》(皆1995)半想像半印象地緣寫照,水簾洞是個隨意門,一個地域幾世蹉跎,至尊寶終極抵達五指山歸位,西域的虛實敘事逐步靠近西天,現在看來,像個西天地域化的美學行動。然而,劉鎮偉這兩部《西遊記》並不是「西部開拓」行動的發起人,在徐克給黃飛鴻一個有紅蕃的西部,互助地去尋找武者失憶的身份,與及杜琪走到情有獨鍾的澳門去落實放逐、復仇、回家種種男兒漂泊心之前,是王家衛的《東邪西毒》(1994)給香港電影一個西部全景,驗證了一個心象臨界。

 

歐陽幹著殺手經紀的活,黃藥師來自東邊,這裡就是西部了。《東邪西毒》這個西部是一個身份、心態未確立,處理未忘前事的階段性時空,未闖中土之前歐陽的自述裡,說自己終於懂得甚麼是妒忌,「我就是不能接受有人比我開心」,於是人格成立,離開白駝山狠毒上路。不獨是歐陽,來訪的黃藥師,還有其他過客,皆在打理傷痛的記憶,網絡般的情感困局組成《東邪西毒》的敘事結構。盲武士說再見黃藥師就殺了他,但他沒有這樣做,他已經看不見東西。慕容嫣本來想殺死歐陽的大嫂,他/她也沒有這樣做,「因為我不想證明她是你最愛的人」,而歐陽不殺人的理由最實際,他明白想一個人死,最痛苦的方法是先殺他最愛的人,但是「殺了你,問誰收錢」。這些不能殺的道理在江湖的邊緣、異域之地、投閒置散的西部發掘出來,凸顯孤獨、挫折感的自我,提供自我理解的空間。

 

不要認為《東邪西毒》的西部顯像,只在本地重要作者導演間暗地起風動作用,《一路向西》在精神狀態和語境上,就直接承繼著《東邪西毒》。帶著落寞情向西走,旁白滑頭自圓,尋歡之旅背後是種種的人生挫敗,「有些人在離開之後,才發覺離開了的人才是自己最愛的」被巧妙地簡化挪用,那包括著女朋友,她身體怕敏感,於是在性行為設立多重禁區,又有雙面人的父親,山區義工抑或尋歡專家。當然,愛的失落是個藉口,性的挫敗也是笑話,《一路向西》為性消費尋找心靈安慰的說法,卻因此凸顯著「西部」意義,遙寄在「東邊」的生命落差。

 

《東邪西毒》詮釋女性的筆觸,隱約是一份母性的舊道德力量(我當然也參考《阿飛正傳》(1990)),從張曼玉、劉嘉玲、楊采妮三個角色的形象與堅持透露出來,男性自我放逐的核心,有一個成長的叛逆印記。《一路向西》有兩場戲,強調這個出走地是由思憶與情搭建成之餘,也明寫出戀母情意結。首先是向西遇上分明講金不講心的內地女郎,本來也假浪漫算數,但當他撫摸對方胸脯時,堅硬的感覺令他憤怒反感,四壁即佈景板倒開著,然後他更在特技心像的夜路奔跑。另一場是他小心翼翼與小思做愛,為了彌補之前種種意外與落空,作為性消費享用者,向西用了分心手法,押後性高潮,延長性行為,他把生命裡有關係的人都召到現場,包括父親和女友,他們均指指點點,令向西很不過癮。不知是拍攝處理上的心思,還是無心的意外,戲唯獨母親缺席。對他人格成長最大影響,不論是善良或滑頭、壓抑或放縱,都可以追源到苛嚴的親身上,這一刻小思代替了母親,溫柔身體大胸脯,潛意識令向西逃避回到初哺期的單純性溫柔。

 

《東邪西毒》含蓄而擴射的詮釋,西部是落泊之地,充滿醞釀與發酵的純粹性,來到《一路向西》的淺易性補償意象,西部意象一路俗讀,文本下放示末沒,成為想像力有限的自知之明。《一路向西》不是唯一的,《低俗喜劇》(2012)並沒有叫人尊敬的邊界意識,也冥冥撞出個廣西恐龍哥的放肆,將學院、電影界跟欲望投射無的放矢拼貼,煞有介事買通拍人,目的也只是將手放在邵音音的乳房上,懷念哺乳時。至此,香港電影的西部邊界想像因不願成長、樂在戀慕一刻而暫停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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