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的評論

作者:吳美筠

發表日期:2013 / 03

藝術範疇:戲劇

發表平台名稱:《香港戲劇年鑑 2011》

發表平台類別:出版物

主題:創作/發表平台的發展 / 其他 (評論的批評/評論與媒體)

 

勿讓劇評閃身而過的理由

 

劇評不能獨立而生,它必然與其他藝評相輔相承;劇評發展不能完全獨立自足,它必然與劇場相生依存,甚至榮辱與共;藝評的生態也不能自給自足,多少要仰賴媒體及文化環境,與文化生態息息相關。回顧過往二十年,隨著本土劇壇的多樣性和多元發展,劇評的書寫由稚嫩到成熟,從個性化主體性的觀察到美學與文化的感知觀照,活像一部演藝評論者的個人發展史:由最初是純粹為興趣、業餘(amateur)傾向的觀後感階段,再而經歷沉浸而趨向更專注、更具美學框架的持續參與,因為沒有退出火線,最終必然尋求突破性的定位,深刻而矛盾甚至困惑地思考劇評的本質和價值,尋求更繁富的對話可能和論述場域;後來,在批評、鑑賞、分析、詮釋、比較以外,更多對劇場劇壇發展的關切與遠象,更具備語言的魅力、論述風格與銳利而質厚的思想識力,更渴望實踐劇評、推展劇評、發現劇評、突破劇評。看《香港戲劇評論選(1960-1999)》便不難發現,如今獨當一面的劇評人,多少也經歷由業餘到專業的進程的痕跡。

 

這無疑標誌着劇評的專職化,並確定劇評為劇壇發展擔當不可或缺的角色。劇評人專業與否不再定義於他的工作形式或時數,而在於他是否以劇評作為志業,作為書寫主體,作為體現生命的載體。專業的劇評人重視有素質具價值的藝評。他不但關注自己所觀看的結果,更關注論述的美學的趨勢和勃發以及傳統的積淀、演練與重生。劇評和所有藝評一樣,通過分析、評賞、詮釋來促進及影響藝術的對話、交流、發展,激活藝術的多角度多層次導向;有時延展、質詢不同藝術媒體或載體的特性和定向,有時再現創作者的原型美學觀念或藝術觀。所作的判斷及聯類,是獨立審美思考的結果,文化生命的自由表述。既反映觀眾的期望、所評藝術所展現之文化位置、美學的再生現象、社會影響力,所以若說劇評詮釋、延展劇場,是文化甚或社會精神文明的重要構成部分也不為過。

 

這種理想的遠景雖有點剎有介事甚或遙不可及,但不少評論並未滿足於只擔當記錄和評介的位置,即使劇場具即場性、一次性、高度集中於同一時空。從二〇一一年的劇評也能讀出不少就情節、劇本結構、題材或主題、舞台意象、演繹等內在互涉細節對照論述框架,即或受當代文化理論思潮影響,但同時也展露藝術家如何抗衡消費現實的重複和所缺乏的想像,於是,劇評一如所有藝評,或多或少把表演放在所處身的歷史社會與生活的時空裏,使之跨越世代。這也是為甚麼不容讓劇評隨劇場落幕而一閃而過的原因。劇評集的出版一如劇本的出版,即或未能帶來完整的劇場想像,也可以是最貼近永遠彷彿缺席的回憶[1]。可惜劇評出版一直都沒有受到發行商的正視,甚至劇評人的重視。在環境條件嚴苛的情況下,我們喜讀一些堅持寫作和出版的劇評人的作品。盧偉力是少見集戲劇專家學者、劇場工作者、專業劇評家的視野的藝評高手,竟敢以《當代香港戲劇藝術》如此概括的題目作書名,可以說膽色過人。再讀全書,又發現所收文章的確包攬香港戲劇發展與本土文化的互動,反映本土劇場空間的論述評介,所涉都是重要的劇場工作者或作品,是繼《香港舞台作為文化論述的香港戲劇》(2004年)後為劇壇供應具份量而重要的劇評專論。他的書寫填補了本地劇評最缺乏學術層次的這一塊。劇評出版可惜始終停留在零散沒有系統的階段,很多重要的劇評像所刊登的媒體,此起彼落,一雞死一雞鳴。

 

隨時找到藝評發表場域的理由

 

事實上,香港自有的劇評人以來,劇評這個詞便屬於更大的藝評範圍,很多劇評人就駐定是評論的多面手,文字工作的「雜食獸」,才可以寫作維生。我們也很難發現純粹的劇評人。很多劇場論述,包括實驗劇場、跨媒體演出更需要放在廣濶的藝評領域來討論。然而,這不代表沒有發展專職藝評工作者的必要。

 

觀察近年的劇評書寫,香港觀眾和讀者不難發現一些獨立而活躍的劇評寫作者,正在建立了不同的評論風格和視野,他們穩定地在固定報章和文化刊物上發表評論:例如文化藝術綜合雜誌《三角志》、《art plus》、《ART MAP》等提供了平台和較自主的劇評平台。其中《三角志》這藝術綜合雜誌更結合文化藝術的報導、訪問、推介、評論,獲得香港藝術發展局頒二〇一一年「藝術推廣獎——媒體組銀獎」。這類免費派發的藝術刊物,靠廣告營運,與藝團關係密切,與商戶千絲萬縷,能夠承載獨立自主的藝評也非必然。報章方面,最常刊登專項劇評文章的主要是信報,該報開闢劇評欄目「戲上心頭」,由專業劇評人撰稿輪流發表評論,包括鄧樹榮、陳鈞潤、楊慧儀、鄧小宇等發表評論。前二者又是劇場人,不時論述與個人作品及美學觀相涉。香港劇壇極少數像鄧樹榮這樣,銳意在本土劇壇建立充份而相對完整的劇場美學,而又能成功付諸具體演出實踐,即或如此,他也寫出了具水準的劇評,而並非盡是維護個人美學觀的解話。可見多種身分的劇評人未必不利於劇評,只是個別劇評人與劇場工作者難免身分重疊,不自覺把個人利益關係凌駕於評論之上,所以,劇壇也喜見一些完全抽離於戲劇工業的獨立劇評寫作人。

 

香港報章其實對劇評的接收力不強,除了信報,以公信力自居、具文化版位的明報也只偶然刊登藝評。蘋果、東方這些量報多數只賣獵奇式的藝壇消息,當然也沒有劇評的容量,反不及左派報章大公報和文匯報兩份報紙,均固定撥出篇幅予藝評——如果香港戲劇舞台作為文化論述,尤以指向本土意識和身份的論述這命題成立的話,便不能不讓人憂慮,傳媒篇幅、編輯方針,直接限制導引劇評取向。健全的劇場發展,需要自由而獨立的評論。,如果劇評只見於特定的文化藝術雜誌或報章副刊,發表來源似乎過份集中,都不利藝評的發展。報刊對劇評的態度往往很視乎編輯的藝術取向,而發表藝評的空間往往因編輯人事變動而變更。

 

本土藝術文化裏應該有足以支持多樣性的藝評的媒體生態,然而事實並非如此。資本文化的壟斷和傳媒市場化,一份可以發表藝評,非商營非官方的文字媒介(無論是網上抑或紙品的藝評雜誌,只要可供大眾閱讀及流傳,讓劇評得到舒展。)讓有水準的劇評人隨時找到發表劇評的場域,獨立的劇評缺乏自由發表的空間,實在不可或缺。以香港這繁榮而富裕的城市,絶對有人力和財力支持一份藝評專門雜誌,如果這項訴求二十年來幾成奢侈,我們不得不擔心,徒有硬實力港人在藝術文化方面的軟實力如何與世界接軌。

 

自由發表劇評的理由

 

評論對象,評論策略,都不應受制於劇場機制。翻閱二〇一一年戲劇年鑑裏的資料,這年的劇場演出連同具記錄的社區演出起碼460多項,而由編輯蒐集、公開發表的劇評大約一百六十多篇,所評的演出佔總演出項目的三成至四成。綜觀二〇一一年劇評的書寫,當中發現兩個限制:第一、不少評論把注意力集中在一次單項劇場表演,缺乏具跨度對照的視野。第二、評論劇目傾向大型劇團或某項藝術節的表演,而當中又以敍事性話劇為主,較少深入探討非線性、反文法的實驗劇場,評論對象較少涉及剛冒起的劇團或戲劇工作者,而社區戲劇表演更幾乎完全得不到任何注意。從中大抵可以推斷,在穩定發展的劇團在宣傳公關方面的工作較具資源,與傳媒與藝評人接觸面較多,不難贈票邀請劇評人入場觀賞後寫劇評,在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IATC)和一些劇壇工作者多年的推動下,這已成為普遍行內的做法。事實上,公開發表的評論有時甚至成為劇團爭逐資助的參照,無怪乎劇團主動爭取劇評人的回應,邀請友好劇評人寫導賞或作演後談,但漸漸這種做法一旦成為常規,便無形中把劇評對象窄化,劇評的書寫自由顯得彌足珍貴。

 

年青劇評人關注票價高昂,不得不依靠贈票來維持劇評的書寫,否則稿費幾乎剛只夠支付票價。然而,劇評人是否也應該嘗試進入社區,關注香港大多數普羅大眾最容易接觸,或有經濟能力可以接觸的社區劇場。它們很多屬於兒童劇場,或戲劇或某類劇場表演的教育推廣活動,並未得到大多數劇評人的重視,究其原因,或許與水準有關,或許認為規模和美學效果無甚可觀,但是,若論這批初步接觸劇場的觀眾如何接受劇場,理解劇場,與他們在社區接觸的劇場表演至為關鍵,社區表演直接影印香港劇壇發展、觀眾培育,便不得不提出有力的論述。劇評人是否以放開眼光,在劇場「消費者」以外,更關注受提供限制的被動的劇場受眾,建立別具慧眼的論述?

 

此外,演後評論又比預評更容易在報刊雜誌尋求發表空間。除了大型藝術節委約的藝評活動,我們更多見到的,是劇評人的導賞或劇團訪問稿。不少劇團對公開綵排仍十分保留,也許正正因為缺乏一份獨立而具份量的藝評專刊,劇團對本地劇評人的預評信心不大。演出前任何文稿對票房具直接影響力的話,獨立於任何活動計劃或媒體報導的預評便需要發展。之所以當年《越界》成為今日新晉劇評人心目中的神話,是因為它獨立於劇團,不依靠藝團廣告收益生存,劇評的獨立性超越任何人事干涉,所以劇團比現在更重視預評所帶來的震撼和啟發。

 

劇評再出發的理由

 

無疑,近年在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IATC)推動下,通過培訓、推廣、研究三方面,頗成功為劇評人打造發展從事專業劇評的平台。不少年輕劇評人都曾參與協會舉辦的藝評寫作導領計劃的劇評指導而晉身劇評寫作,協會不時聯繫劇評人、媒體與劇團,營造更理想的劇評生態。劇本集、年鑑、劇評人的專集出版都在不同層面上,保留及整存劇壇寶貴資料,當中亦包含評價檢討的論述層面。把發展劇評生態的重擔並非單單一個IATC可以完全承擔,然而IATC作為在香港唯一的藝評團體,根據其網站所標示的使命:「藝評作為一個藝術體裁,它在產生後被整理、保存、研究和活化的行為,也是整個藝術生態發展重要的一環;這不但是對過往歷史的書寫,更是對目前現象的即時回應,並前瞻未來路向的基石。」有系統地整理、記錄、研究本地劇評以致藝評的發展和成果,重新檢視並有步驟層次地推動劇評出版,又似乎責無旁貸。但受限於資助性質,協會的發展往往要拈連於提供資助的藝發局或康文署等官辦計劃,又不得不從香港藝術政策這角度進發,作深入的評價——這又是教人有雞蛋與雞的頭疼。

 

二十年前所提出,到底有沒有專業藝評人[2]已是不必再問的老問題,目前活躍於劇評書寫者不少,只是新進劇評人需要發表和進步的空間,香港劇評需要深廣的質量提昇。劇評與不同類型的藝評一樣,很多時發表過後彷彿配合着演出落幕而曲終人散,隨時效性而失去再讀的吸引力,這當然視乎劇評本身的閱讀價值。另一方面,劇評的評論也使藝評具再生能力的元素。針對戲劇的評論固然尚待拓展,針對劇評的評論更從來不見活躍。有劇團人提出固定的劇評交流互評,彼此激活研討,卻尚未見起步深入發展。劇評人尚未見有像其他藝術工作者,可以駐團、駐節、駐校身份,在本地甚至跨地域的不同項目中有所發揮,從而深化和提升劇評的藝術成果,這相信也是劇評不甘於只擁有發表空間,而要再出發的理由。

 



[1] 句段創作意念取自陳炳釗。2011。〈貼近那永遠彷彿缺席的劇場想像:自序〉,《再一次,進入符號世界》,頁7。香港:前進進戲劇工作坊。

[2] 吳美筠。1993。〈尋找專業演藝評論者〉,《越界》第五十四期。